技術的腳步,常先于人們的覺知而抵達。當我們還在為馬拉松比賽上“一敗涂地”的人形機器人發笑時,它已經邁著足以亂真的“貓步”向我們走來。
3年前還困于融資泥潭的具身智能公司,如今已成資本新寵。全球最頂尖的科技公司都不惜重金布局,將人形機器人視為下一個技術奇點。幾天前,特斯拉首席執行官埃隆·馬斯克高調宣稱,未來,特斯拉約80%的價值將來自人形機器人。他計劃在未來10年交付100萬臺,并相信這將是“迄今為止最偉大的產品,比手機更偉大,比任何東西都偉大”。
他描繪了一個“可持續富足”的圖景:7×24小時工作的人形機器人將使全球經濟規模擴大10倍,甚至100倍,工作將成為人類的“可選項”,“理想情況下,我們將實現全民高收入,任何人都能擁有自己想要的任何產品或服務”。
與這番宣言相呼應,科技公司密集發布宣傳視頻,看起來智能可靠的機器人進入工廠、醫院和家庭,擰螺絲、照顧病患或是刷碗疊衣。國際金融服務公司摩根士丹利預估,到2050年,全球或有10億臺人形機器人投入使用。
在這股浪潮下,去年我國人形機器人的銷量還不過數百臺,今年的預計銷量已躍升至2萬臺。招聘網站上,“機器人工程師”的職位數量同比增長近90%。
然而,不等這些人形機器人真正走入家中,人們便已發現,這些被熱捧的機器人不過是“大型玩具”——宣傳視頻里的熟練操作,實則有人后臺遙控。在更多情況下,它們只能流向各大晚會和展覽扮演“吉祥物”,揮手、鞠躬或是表演川劇變臉。
因此,當人形機器人被掀起皮膚證明它“不是人”的時候,也有越來越多人開始質疑:為什么我們要執著于造一個“笨拙的鐵人”?機器人一定要像“人”嗎?
如人工智能領域經典的莫拉維克悖論所言,“困難的問題是易解的,簡單的問題是難解的”。盡管AI的智能早已不容小覷,但僅讓機器人“像人一樣走路”,就讓科學家們研究了數十年。機器人沒有人類的前庭系統,每一個人工關節和肌腱都必須完美運作,才能確保在下樓梯時不會摔倒。
人體的結構,是數十萬年演化的生物密碼。許多人形機器人的設計者感慨,越是深入研究,越能體會人體的精妙——為什么我們需要5根手指?它們的長度為何各不相同?每根手指為何有特定的自由度……這些特征的存在都有其深刻的進化邏輯,很難在硅基生命上解碼。
與此同時,人類的身體構造也并不完善,我們身體的某些部位非常耐用,而另一些則相對脆弱。
正因如此,許多機器人專家都曾對科技公司執著于仿人形態嗤之以鼻。他們認為,機器人幾乎沒有理由長腿,它們的關節時刻承受壓力,保持平衡更是艱巨任務,“輪子的效率要高得多”。
在特定場景下,專用機器人早已穩定運行。工廠里的機械臂、倉儲中的搬運車、家庭中的掃地機器人,它們各司其職,從未被要求具備雙臂與五官。
然而,盡管存在諸多缺點,多數技術研究者們依然相信,人形機器人指向一個更有可能性的未來。其核心邏輯在于,人形是通往“通用智能”的最佳載體。
把機器人做成人的樣子,看似技術“炫技”,實則出于務實考量:我們的世界是為人類設計的,門把手的高度、樓梯的尺寸、桌椅的比例、按鈕的距離……所有設施結構都依據人類的身形設置。如果希望機器人無縫融入現有環境,人形無疑是最合適的形態,而無需對現實世界大規模改造。
哪怕如今的人形機器人仍顯笨拙,它們也有望在短期內取代工廠中固定的機械臂,補足那些無法標準化、仍需大量人力投入的環節,或是承擔高危作業。
另一個更現實的背景是:人類正在變老。到2050年,全球60歲以上人口將翻一番,達到20億人,隨之而來的是勞動力市場的萎縮。這是一個迫在眉睫的現實,有研究預測,2030年全球制造業勞動力可能短缺近800萬。
在這種趨勢下,人形機器人被寄予厚望。貝恩公司報告指出,2022年至2024年間,人形機器人的單位成本至少下降了40%,而歐盟的勞動力成本在2023年至2024年間上漲了5%。售價1.6萬美元的宇樹機器人,其成本與美國最低工資的年薪相當,遠低于熟練工人的工資。在老齡化嚴重的日本,類人機器人早已加入醫療護理工作。
而在更遙遠的設想中,人形機器人終將“能做人類能做的所有事”。又或者,它只是一個“過渡”,當人工智能有了實體,能夠真正理解、適應環境時,我們就不再需要它“像人”。到那時,它或許將以我們無法想象的形態存在,不再模仿我們,而是與我們并行。
盡管如今討論這些還過于遙遠,但有一點可以確定:無論人形是否真能賦予機器人性,它必將幫助人類更加理解機器。人形是一種語言接口,當冷冰冰的機械臂,變身為會點頭、眨眼、微笑的機器人,在這種對視中,無論它是否擁有智能,我們或許都可隱約覺知:對面不再是可以隨意處置的工具,而是另一個可能的自己。
想成為真正的造物者,這是人類遙遠而古老的夢想。古希臘人構想出塔洛斯,這個由赫菲斯托斯神打造的青銅巨人,趕走了入侵者;中國哲學著作《列子》中,記載了能歌善舞、機關靈活的木偶,作為獻給君王的禮物。
從達·芬奇筆下的機械騎士,到雅克·德·沃康松手中的金銅鴨子,再到如今的人形機器人——一代代卓越的工匠、科學家與為之傾倒的夢想家們,始終在向同一個彼岸跋涉。
他們追求的,從來不只是一個“工具”,還是一面“鏡子”,一種“延伸”。
這是人類困于肉身和土地中的,一個極具浪漫主義的夢想。我們向往另一個自己,如同向往宇宙深處的另一個他者。人工智能,正如“旅行者一號”上載著人類信息飛往宇宙深處的金唱片,都是人類用智慧與勇氣,向未知的可能打出的善意的招呼。
或許,我們做夢的時間已經太久,以至于當真正靠近這個古老夢想時,卻感到不如預期。但或許,我們應該繼續做夢,無論這個夢實現與否,我們都將在這不知終點的旅途中,找到答案。
裴思童